青柳诊所手记34

青柳诊所手记34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超喜欢跟老人聊天。我的朋友圈中有不少是上了年纪的人。也许我也有一颗古老的灵魂?

差不多20年前,我在蒙特利尔大学进修法文的时候,温哥华的一个朋友A推荐我去拜访魁北克城市的R,他说他是一个大学刚退休的教授,一个很有意思的长者。

我给R发了信,他毫不犹豫地邀请我去看他。20年前,他那时的头发已经花白了,但说话却铿锵有力,一双眼睛炯炯有神。笑起来时很有感染力,整个身体都在晃动,简直是地动山摇。

我那时法文并不怎么好,而R一点儿英文都不会,只会说法文。我在他家的客厅里住了好几个晚上,这期间我们从早到晚说的都是法文。他是个教授,而且专门搞历史研究的。我们在一起谈的很多时候都是政治、历史、文化、宗教、哲学方面的话题。这对我来说是不小的挑战,但奇怪的是,我们在一起,也没有太大的交流问题。

R 那时虽然已经退休了,除了写作,还在大学兼职教些课程。在百忙之中,他仍然带着我在魁北克的老城里散步,耐心地向我介绍那些颇具文化特色的建筑和大街小巷里的各种历史景观。魁北克城里有一家小小的佛庙,他也带我去参观。这是我第一次听到西人尼姑用法语念佛经,感觉很悦耳但也很奇异。

短短几天,我从他那里学到了许多智慧。比如,他跟他妻子离婚了,但却始终保持着良好的关系。他带我在古城里那些美丽幽静的大街小巷闲逛时,有时他会叫我在外面稍等等,因为他顺路去看看他的前妻。

他的阳台上种了不少可以药用的植物,他告诉我,这是薄荷,这是百里香(thyme),这是迷迭香(Rosemary)…… 我们傍晚在阳台上聊天时,R总是摘几片叶子泡一杯清茶给我喝。走路走得累了,他就告诉我按摩脚上有些穴位可以缓解酸痛。他也许并不知道,那个时候,他就已经在我的心里种下了一颗热爱自然医学的种子。

R的外孙女是被收养的一个中国女孩。我只见过她一面,那时她大概还没有上小学。一看就是个可爱而有个性的生机勃勃的女孩。R说,“我们都很爱这个女孩子,她非常豁达聪慧,但也嫉恶如仇。偶然谁惹了她让她生气起来- ” R像孩子一样咯咯笑着,“啊呀呀,我的天,不得了,柳眉倒竖,杏眼圆睁,简直就是不折不扣的中国式的愤怒啊(La Colère de la Chine)!” 我也被他栩栩如生的描述给逗乐了。

我们一直断断续续保持着联系,我也曾将出版的中英法诗集寄给他过目。有一段时间,我想去瑞士做访问作者时,他竟然主动给邀请部门写推荐信,并着重强调:“…我有机会阅读了她的几部作品,特别欣赏她写作中的三个特质:有深度的思想、优美的语言和有原创性的主题……(J’ai eu l’occasion de lire plusieurs de ses ouvrages et d’apprécier particulièrement trois qualités dans son écriture : la profondeur de la pensée, la qualité de la langue et l’originalité des thèmes approchés.)… ”虽然后来我选择没有去瑞士,但他对我的鼓励和帮助一直让我念念不忘。

弹指之间,转眼20年就飞过去了,R的爽朗的笑容却一直深藏在我的心中。这么些年来,我的生活也发生了许多变化。我辞去了教职,进了中医学院,拿到了高级中医师的牌照,跟大师兄一起开了一家集身心灵于一体的富有特色的疗愈诊所……

有一天,许久没有消息的A告诉我,风烛残年的R生病了,得了严重的帕金森,情况有些不容乐观。我二话没说,赶紧跟R联系,问清了他的症状后,就给他空运了一箱中药过去。让他服药和做艾灸的同时,我也教他做龟息法,帮助他缓解僵硬和疲劳的症状。

他的女友来温哥华,我匆匆缝制了一个中药包,并赶制了内服外用的中药带给他。他回信说: “你给予我的关怀深深地触动了我,但我不肯定我是否值得你这么做。与此同时,我欢迎它就如欢迎来自天堂的礼物一样... 我就如一辆逐渐遗失零件的老汽车,我的身体在勉强合力运作...谢谢你出现在我的路上,为我留心,帮我找回那最根本的… (Me touche profondément cette attention que tu me portes, mais je ne suis pas sûr de la mériter. Je l’accueille cependant comme un cadeau venu du ciel… Comme une vieille bagnole (automobile) qui abandonne petit à petit ses pièces mécaniques, mon corps peine à retrouver son unité… Merci d’être sur ma route, de me garder à l’œil, de me ramener à l’essentiel… ”

那所谓最根本的是什么呢?那最根本的就是:无论我们在生命的哪个阶段,无论我们正经历着什么样的人生体验,最重要的就是有一颗不惊不慌恬淡的心。没有这个根本,我问你,你拿什么来面对人生中那些逃不过的风暴?我从哪里来,我到哪里去,如果你连这些都没有认真思考过,你怎么敢说你的生命是有意义的?

R已经修得很好了。在我的眼中,他差不多已经是一个大彻大悟的人。他戏说,他已是一个穷途末路之人(au bout du chemin)。一个人如果能够在这个时候,无论身体如何疼痛或者不便,却还依然保持着一颗冷静、谦卑、自省、快乐、孩童般好奇的心,你说他是不是让人感动,让人肃然起敬,让人眼角噙泪而嘴角微笑呢?

这是他在《路的尽头》里写的一些话,我把它们像花瓣一样摘下来夹在在我心爱的笔记本里,以求在阴雨的天气里给我带来一缕芳香,在幽暗的日子里给我的油灯增添一些光亮:

就如乔治∙穆斯塔基所唱的:不,我从不孤独,我有我的寂静为伴(Non, Je ne suis jamais seul, avec ma solitude, chante Moustaki. )”

“……一次次死亡,只是为了一次次重生,这是一切存在的终极目标……实验性地走向自己,清空自己,认识到自己的根基就是自己本身。 因此,在一个人身上,武士和修士两个角色共存:武士,要面对人类处境所固有的困难;修士,让那颗常常焦躁的心平息下来...(...De mutation en mutation, mourir à soi-même pour naître à nouveau, tel serait le but ultime de toute existence… Expérimentalement, aller vers soi, faire le vide en soi, prendre conscience qu’on est son propre fondement. Alors cohabitent dans son être le guerrier et le moine : le guerrier, pour affronter les difficultés inhérentes à sa condition d’humain; le moine, pour calmer un mental trop souvent agité...)”

“……在路的尽头,人生的最后一步让我回到自己的本源,以便能更好地超越。对于我这样的人来说,最后还剩下什么? 放弃、放手——不再刻意地去做什么,而是静静地等待发生。更具体一点:凝视着河流并成为它的一部分; 合上眼睛,静观心灵深处; 投入那无尽的光芒  …Au bout du chemin, ultime étape qui ramène à mes racines pour mieux les transcender, que reste-t-il au mutant que je suis ? L’abandon, le lâcher-prise – ne plus faire, mais laisser se faire. Concrètement : contempler le fleuve, le devenir; fermer les yeux, regarder en moi-même; plonger dans la Lumière incréée...)。”

我的父亲今年去世了,享年85岁。他在人生的最后阶段,许多思想跟身为西人的R不谋而合。

我记得临终前的两个星期,父亲说:

“女儿,我还能看见明天的太阳吗?如果实在看不见,你就帮我好好看。”

“外面下雪了吧?等这场雪下完了,我就要好好睡一下了。”

“你不要只给我道晚安啊,还有邻床的J呢。在生命的尽头,跟他同行一段路,也不是一般的缘。”

“我们家这些年被革命夺去的,想开了,其实也没什么,失去的不过是一些金银财宝和土地而已。真正重要的,在心里藏着呢,谁也夺不去……”

你说,能够有这样的充满智慧和慈悲的长者,做我的亲人、密友、老师、甚至病人,这是不是很有意思的一件事,我是不是一个很幸运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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