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柳诊所手记21
“明天早上我还能看见太阳吗?”这是每天傍晚,当我跟一个晚期癌症病人道别时他问我的话。我笑着点点头,眼里却总有泪水涌出来,因为我知道,这个人很有可能看不到明天的太阳了。而这个病人,恰好是我的父亲。
昨天是一个难得的大晴天,他果然就没有看见这一天的太阳。
他从大陆到加拿大来检查身体时,医生说肿瘤已经超过5厘米,而且已经有肝转移的迹象。加上肿瘤接近主动脉,很难手术。“如果你还能活三个月,就已经是奇迹了,”医生说。
医生说那话时已经是差不多九个月前。所以,父亲还是或多或少创造了一个奇迹。
父亲的情况前六个月都一直相当好,几乎没有什么症状,更不用说痛了。咯血的情况也减轻到几乎为零。每天都跟我到外面散步,有时还到森林里去帮着清理大树下面的垃圾。
两个月前因为家乡的一些变故,父亲的情况忽然急剧下降。他突然不能吃什么东西,身体出现凹陷性水肿,而且同时出现一种奇怪的症状:不能喝水或任何液体,一喝就吐出来。
三个星期前,我摸他的脉时感觉超快,意识到他已有脱水现象,赶紧带他去看急诊。他们当晚就把他收留下来了。
接下来父亲住院两个星期。都二月底三月初的天了,温哥华还接着下了好几场大雪。我冒着大雪步行去医院,每天12个小时都陪伴在他身边。没过几天,别说医生护士和病友们,连医院看门的人都认识我了。本来医院规定的探访时间是早上11点以后,我每天不到7点就到了。守门的不但不为难我,反而一见我进门,就大声跟我打招呼,问我父亲好了一些没有。
那时他已经近乎不能喝任何药。中药西药都难以下咽。打点滴让他的水肿现象越来越严重。不打点滴又脱水,进退两难。他的皮肤变得像大象皮一样粗硬了。我试着给他扎针,都扎不进去了。
西医说:准备后事吧,我们对你没招儿了。
对于一个既不能喝药也不能扎针的人来说,我这个做中医的也没招儿了。
父亲对医生说:我才84岁,还想去南极看看呢。
医生垂下眼帘不说话。我也垂下眼帘不说话。
每天跟父亲在一起,我一边跟他闲聊,一边让他把两条肿得高高的腿搁在我的身上,让我好好按摩。
我问他:你这一生中最渴望的是什么?
他笑一笑:我曾经渴望过许多东西,但此时此刻我才明白人生最珍贵的是什么:一是痛痛快快地呼吸。二是痛痛快快地喝水。
我又问:那你这一生中最遗憾的是什么呢?
他垂下眼帘:有一次,我在黑夜里跌跌撞撞走了好几十里路回家去看病床上的地主婆母亲,她第一句话就问:“我的儿,你给我带了啥吃的没有?”那时我才发现我拼命省吃俭用,从牙缝里挤下来的寄回去的救命粮票和钱,都被大队的领导们私吞了。两手空空的我,倒在她身上哭了……
每天我去医院看望父亲时,不管他能不能够吃喝,我的包里都叮叮当当装满了他爱吃爱喝的东西,因为我担心他也像他的母亲曾经问他一样急切地问我:我的儿,你给我带了啥吃的没有?
他走那一天的一大早,我依然带了他爱喝的绿茶给他。
绿茶他没法喝,大师兄就用棉签一点点蘸湿他的嘴唇。
护士说要给爸爸擦洗一下,我对我爸说:爸爸,我们到楼下走一走,先让他们给你洗一洗。
我们在图书馆呆了一会儿上去,他点一点虚弱的脸庞,似乎很高兴我们回来了。我握着他的手,告诉他我们多么爱他,并抱歉我们没有好好照顾他。他拍拍我的手,意思说你们大家都尽力了。十分钟不到,我就几乎摸不到他的脉了。
医生听了听他的心脏,然后摇摇头出去了。
他是当地时间十一点半去世的,就在临终病房。
我们给他念佛号一直念到傍晚黑夜来临,一直是跪着念的。我们越是念经,他脸上的笑容越是平静从容。脸上没有任何离世者的那种晦暗,反而充满了柔和的光。 念了七个小时后,再去握他的手,依然还是软绵绵的,一点都没有僵硬。
他走时,走廊里已经为他放上了鲜花,点起了蜡烛。职员们都穿上黑装鞠躬送他。一切弄完了,他们跑过来给我们大大的拥抱:“你们的父亲真了不起。他的孩子也真了不起。我们都听到你们的佛号声了。你们真辛苦,念了整整一天啊!
我们这整整一天,跟父亲为我们一生所付出的相比,岂不是沧海一粟?
人家都说医不治己,这个“己”不仅仅指的是医生自己,也包括医生心里那些放不下的人啊。
但从医从得越久,心里就越明白:这个世界上有太多事情由不得我们。知天就得顺天。
不一样的你
——给父亲
你这个地主崽子
声音细小,像拼凑起来的梦
行动迟缓,像被生活推着的磨
爱二胡和古琴
喜欢静静地微笑
没什么伟大的信仰
别人都背语录时
你在偷偷背英语
人家都在赚钱时
你去喜马拉雅山上看云看格桑花
谁经过你的身边
都禁不住回头张望
因为总有什么东西让你瘦小的身体
就算在最黑的夜里
也发着不一样的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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